也許

風荷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明白。」 

風荷分不清楚真話與假話的界線、氣話與玩笑話的分野、客套話與真心話的差別，對她來說，這些話都是由人類的嘴裡吐出來，都是人經由大腦思考過後，根據自己的意志所說出的話語。

相較於從根本上質疑話語所能表達的真實，她選擇相信每一個人所說出來的話代表了每一個人的真心。

所以風荷經常掉進話語的陷阱裡。

某次心儀的男同學A邀她下課後去吃飯，風荷滿心滿口地答應了，騎著腳踏車跟在A的腳踏車後頭，她卻漸漸發現A頭也不回越騎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很後來，經過朋友開解風荷才發現， 原來男同學A說的是客套話，「在滿是人潮的下課時間，百般想要打好人際關係的A自然大喇喇邀請所有人吃飯、自然不會開口拒絕想跟來卻又不討人喜歡的妳、自然用這種不發一語的方式要求妳知難而退。」對人性似乎頗有研究的小樊這樣說。風荷只得愣愣地點頭。

但風荷當初不明白，硬是加緊腳踏車的速度跟上了那群浩蕩覓食的隊伍，好不容易找到了眾人吃飯的小吃店，卻沒有人邀風荷同桌，連A也沒有，就算勉強落座後，鄰座也只當她是透明人。

至此風荷才發現自己不被這群自稱「森林系大家族」的社群當做家族一份子、才恍然自己說不定又犯了聽不懂人話的老毛病。

「但聽不懂人話不能怪風荷阿，只能說人太複雜，單純如風荷是永遠無法明白的。」善良的小樊安慰她，但其實，風荷有時候也不很明白小樊的話語。只是小樊是唯一一個會在風荷不明白時直接把真心說給她的人。

不過，最恐怖的是有些人被話語所惑，連自己的真心都不明白。

例如某次，風荷在車上與其母發生爭執，爭執的原因大概是風荷太急著搞清楚母親毫無邏輯的話語裡所包含的真意，不斷反覆詢問而將其母逼急了，當時其母氣得全身發抖，駕著車往路邊撞，然後叫她下車。

風荷溫順地拉開車門準備下車，卻被其母一把扯回來抓打怒罵，傷痕至今猶在，風荷還記得自己滿臉疑惑看著母親，反而更引來母親的大聲責備，罵她「太倔強」、罵她「故意唱反調」、罵她「冷血無情」。

但風荷不明白，自己順從母親的意思卻被認為唱反調、溫順地什麼話都不說而下車被認為太倔強。風荷知道自己或許有一點不理解人情，但風荷不明白難道母親說她冷血無情是真心的嗎？母親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嗎？也許母親自己都不懂自己的真心。但這也並不可以當成其母吐出「冷血無情」的原因。

為何人類吐出來的話語大多不是真心，甚至跟真心相反？

風荷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如果要以話語與真心不符為前提與人交際，這個世界豈不是會很恐怖嗎？

如果話語都不算數，那行為又可以算數了嗎？難道話語不是行為的一種嗎？

如果話語跟行為都不算數，我們又要如何看見一個人的真心呢？

既然是一方表達一方接收，風荷已經用盡最大努力來接收了，為什麼表達的人不好好肩負起清楚表達意志的責任，而要期待接收的一方猜測自己的心意呢？

難道人類不需要對自己所說的話語負起責任嗎？對話語的存在、被傳遞、被聆聽負起責任？

風荷不明白，只覺得不知所措、只覺得累、混亂、想哭。 

甚至風荷不明白人類，她只想下輩子不要當人類，當樹吧，只要好好地進行光合作用，陽光、空氣、水，自然會以某一種清楚而可理解的方式與風荷對談，這大概就是

風荷選擇念森林系的原因，與樹一起，不需要對談，只要存在，並感受自己的存在。

然而這輩子風荷卻還只是人類、可悲的人類、區區一個不像人類的人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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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構思風荷的當天晚上，我夢見風荷，夢裡的風荷年紀好小，看起來不過十來歲吧，心疼她的遭遇，我輕輕將她小小的身體攬進懷裡，但在我觸碰到她的瞬間，她卻消失了，消散成點點星光，只剩無盡柔軟的回音迴盪。

再張開手時她已經不在了。

而我則不知所措地哭了。